对乡下一只鸟的翻译

吴人

世态·庞培
对乡下一只鸟的翻译

　　我们此地有一种鸟，嘴里会念奇怪的咒语，听得人 肚皮都笑疼。年纪大点的一般曾有此耳福，却少有人见 其长相————现在几乎敛迹了。我也是有一次到乡下 喝酒，听人家随便提起才知晓。自然那叫声不可以称为 念书的“念”，而是一种很普通很平常的鸟叫，不知为 什么，竟如从哪里学到的一句揶揄人的话，语调欢快、 讥诮，发音如乡村的怨妇，十分有趣。据传这种鸟只在 早上叫，破晓那会儿，黎明刚过，太阳一出来就听不见 了————真是神秘。它的叫声，用普通话我简直不知 该怎么翻译才准确。原本只可以用江阴话说的，甚至江 阴话也不行！仅一个江阴地方就有二十几个乡，十来种 完全迥异的口音————我说的那种鸟只适宜其中四五 个乡的语音范围，写成字面意思是：“死老干街上回转 嘞？”
　　“死老干”是江阴方言里女人骂自己丈夫的话。“ 老干”的意思是丈夫，“死丈夫”。方言如此，我也没 办法————这种鸟想来自古也少有机会上京，而一旦 出了长江黄河以北，也见不到其啼啭的影子，因此不可 以用汉语中的北京方言表达自己————熟稔到发“丈 夫”之类的音。说不定，它根本不喜欢这个词。那么我 进一步想：“先生”一词如何呢？思量再三，我感觉还 是属闽粤方言中的“老公”发音比较贴近此鸟的用词原 意。不过，这是一种什么样的鸟啊！它竟能一连串发八 九个音，而且是不同的音！也许我应该去翻翻大不列颠 《鸟类学辞典》，查查它的渊源。世上原本有会学人话 的鸟，这我以前知道（如八哥、鹦鹉），可是，会在人 话里面充分地运用隐喻、潜台词的鸟，我却闻所未闻！
　　“回转”就是回来、回家；“街上”则是明显的隐 喻。明眼人一听就清楚，这句话其实是地地道道的讽刺 ，有着再显著不过的、话中带刺的意思。
　　一个出外“宵夜”而深夜不归的男人，醉醺醺地回 到乡里，一大清早已从田岸头（田埂）设法抄近路溜回 自己家门；忽地从河滩、草垛、墙旮旯里冒出来他乡下 妻子的影子，冷不丁笑骂一句：
　　“死老公街上回来啦？”
　　设想话里面“街上”一词指什么？而那位受此一听 的“老公”不浑身吓出一身冷汗？
　　进一步翻译，按照现今流行的港台电视电影套路， 此“鸟话”的原意，是否大致如下：
　　“死老公？你外面一夜玩得开心吧？现在天亮想起 要回家啦？”
　　无奈，自然界中鸟儿不具备人类语言的遗传基因， 既不懂规范的汉语语法，也并不经常看电视，因此说话 仍像古代怨妇，或穷乡僻壤里的村姑。总之，这种异鸟 不仅能说一句咒语，而且潜台词颇丰，这不能不说是一 桩奇闻。一句鸟说的人话，骂人话，女人骂男人的话， 乡下妻子讥讽外面去鬼混的“老干”的话，对其可能的 “花心”或“寻花问柳”诅咒的话，使大家觉得委实开 心。显然我们乡下这类鸟也是“雌鸟”，而且属于对其 家庭生活、婚姻现状比较“拎得清”（聪明）的鸟。
　　就是这种鸟，竟然近年来在各地敛迹了，我想其中 一项缘由大概是被讥吓的丈夫们恼怒了，暗地里结社团 结一致了，出外鬼混之余随身携一把鸟枪————他们 一大清早有时是在冬日的雾霭里专程到田埂上搜索，以 消灭此类鸟儿过分愉快、也过分明目张胆的啼啭。当然 ，还有其他更为复杂的原因。
　　实际上据真正听过的人讲，鸟叫声其实很恐怖，在 暗夜的尽头，在晨曦里十分酷似某个迫害致死的女人魂 灵的转世————说实话，对这种鸟的无故敛迹，我是 非常惋惜。我一开始是惊异、难以置信，后来听说了它 的几乎消失，心里就难过起来，遗憾它的结局。现在的 男人们，至少乡下的男人们更可以放心大胆地去各乡镇 街的卡拉ＯＫ房，以及录像室舞厅等，一切和乡镇企业 一样新兴的娱乐场所了。他们出外鬼混，偷溜回家时田 岸头再也听不到此种异鸟的啼啭了，而种田人心里，又 少了一句笑骂。这对于传统上、美学上热衷于各类赏心 悦耳之事的中国老百姓的身心————是一桩多么大的 损失啊！

大椿

老干，老官，老倌，老公……